专访美国抗疫专家组成员黄海涛:拐点最早四月中,为何错过防疫黄金时间?

【环球华语2020年4月1日转《财经杂志》文:马国川】美国得州神经外科协会主席黄海涛表示,没有任何国家是孤岛。即使美国在7月底8月初解决问题,也存在第二次感染的风险。这个疫病是全球问题,美国一旦全国动员起来,早晚会研发出来疫苗,并开发出更快速准确的检测手段。全世界的疫情最终一定都会被控制住。

目前全世界抗击疫情的目光都在投向美国。截至华盛顿时间3月30日,美国新冠肺炎感染者已经超过13万人,死亡者超过2000人。

“最可惜的是,美国错过了有效防止疫情的黄金时间”,3月30日,美国得克萨斯州神经外科协会主席黄海涛在接受《财经》记者电话专访时说。

作为一名美籍华人医生,黄海涛目前担任美国得克萨斯州贝勒盛威医疗集团天普医学中心神经外科系主任。该集团是得州第一大、也是美国最大的非营利医疗卫生保健组织之一。

自从得克萨斯州出现病例以来,黄海涛作为专家组成员,一直战斗在抗疫第一线。他认为,“和当初中国武汉市一样,纽约守住了,美国才能守住。把大量医疗资源释放到纽约的话,美国是应该可以守住的”。

黄海涛分析了美国错过防疫黄金时间的原因,指出美国疫情的顶峰可能在四月中旬到五月初。在他看来,必须研发出疫苗和快速检测手段,“只有把全世界的疫情控制住,每个国家才有可能不让疫病卷土重来”。

黄海涛毕业于全球顶级医学院约翰霍普金斯大学,曾参加战地医疗工作。因为在军队与伊拉克战场前线的杰出表现,他被授予美国陆军三军嘉奖奖章。

“美国大多数主流医生没有时间关心‘阴谋论’”,黄海涛说,“既然传染病已经发生了,我们必须全力对付它,从来没有想到争辩病毒源头是哪里。”

“纽约守住了,美国才能守住”

《财经》:美国的第一例新冠病毒肺炎是怎么发现的,当时是否意识到这种病毒的严重性?

黄海涛:今年1月19日,一名来自中国大陆的35岁华裔男性因咳嗽和发热,来到华盛顿州斯诺霍米什县的急诊诊所就诊。该患者曾在中国武汉探亲,于1月15日返回华盛顿州,在看到了美国疾病控制和预防中心(CDC)关于中国新型冠状病毒暴发的健康警报后,考虑到自己的症状和近期旅行史,决定就诊。急诊诊所医生立即将其状况上报当地和州卫生机构,华盛顿卫生部门会同急诊医师一起上报美国CDC应急管理中心。尽管患者表示没有去过华南海鲜市场,且在大陆探亲期间也没有接触过病患,但CDC工作人员依据当时的CDC“需调查人员”病例定义,对该患者进行新冠病毒检测。

第二天CDC就确认,这是美国的第一例新冠病毒肺炎。在美国CDC相关专家、州和当地卫生官员的协调合作下,该患者被收入普罗维登斯区域医疗中心(Providence Regional Medical Center)的隔离病房进行严格的医学观察。CDC、华盛顿州地方的医生和机构立即都意识到这是一个不同一般的病毒。有关论文发表在《新英格兰杂志》上,所以整个医学界都知道了这个病例。但是那时候武汉还没有封城,美国地方上的医生和其他西方国家对这个病毒的传染性和毒性还没有很多的信息和经验。

《财经》您所在的得克萨斯州的第一例是什么时候出现的?

黄海涛:得州的第一例是3月4日出现的,一个70多岁的老人,曾去埃及或欧洲旅行。3月5日又有两例,都是埃及旅行回来的,当天晚上又有两例。不到24小时就有5例病人出现。然后3月6号又有了3例。因为我现任得州神经外科主席,作为专家组成员参与了治疗工作,所以对这些病例比较熟悉。第一例病人很快就要出院了。

《财经》:美国病人主要使用什么药,效果如何?

黄海涛:目前瑞德西韦(Remdesivir)还在临床阶段,很多医院都在使用,我们医院也在用。另外使用较多的是羟氯喹和阿奇霉素,在特朗普的讲话里也提到过,所以这两种药在美国很紧俏。纽约有些医院也在使用大剂量的维生素C,据说有点效果。

《财经》:美国缺乏什么医疗物资?医护人员感染多吗?

黄海涛:目前比较缺乏的是防护用具。美国医疗系统现在出台新规定,口罩消毒之后重复使用。另外,纽约和其他一些州医院的呼吸器也有一些紧张。当然不是所有的医院都这样,比如我们医院目前还没有出现问题。美国现在已经开足马力生产,估计两三周之后供应紧张局面会转变。

纽约有不少医护人员感染,麻省总院有四五十个医护人员受感染,其他地方也有,主要是由于缺乏经验和足够防护。在有了更多经验和防护设备之后,受感染的医护人员数量会下降。

《财经》:现在看数据,美国病例剧增,会不会因病人太多而导致医疗机构难以承载?

黄海涛:是有这个危险的啊,所以现在有很多医护人员自愿去纽约。和当初中国武汉市一样,纽约守住了,美国才能守住。这是非常重要的一环。把大量医疗资源释放到纽约的话,美国是应该可以守住的。

为什么会错过防疫黄金时间?

《财经》:目前美国的病例数量增长极快,主要原因是什么?

黄海涛:我不是一个流行病学家,也不是传染病专家。作为一个在美国行医二十年的神经外科医生,我个人认为,美国的病例数增长极快至少有以下这四个原因:

第一,最重要的也是最可惜的,是美国错过了有效防疫的黄金时间;第二,美国和大多数的西方人都没有戴口罩的习惯,特别是年轻人在现在这个阶段也不放弃和熟人朋友握手和拥抱,在没有戴口罩的情况下会让疫情迅速扩展;第三,美国的 CDC 在制定政策时有众多顾虑。一旦宣布政府鼓励老百姓戴口罩,在目前口罩资源非常有限的情况下,只会造成医生和医院的口罩更短缺和民众的恐慌,对疫情控制更加不利。可是在全民不戴口罩的情况下,疫情传播不会变慢;第四,疫情的重灾区是包括纽约市在内的大城市,美国是没有可能采取中国特色的武汉式绝对封城和人不出户,这在法律上和实际上都做不到。即使在紧急时期,美国公民的基本权利也是不能被侵犯的。没有人可以在法律之上,总统、州长和市长的权力都非常有限,只能做在他们权力以内的事。

《财经》:美国为什么会错过有效防止疫情的黄金时间?作为一个医生,您怎么评价特朗普政府的防控政策?

黄海涛:目前美国疫情发展到这一步,既有特朗普政府最初疏忽和轻敌的原因,也有一定的必然性。美国的老百姓天性自由散漫,美国联邦政府和州政府的首脑都是四年选一次,政治家的诉求之一就是让老百姓投票他们下一届连任。

同时美国联邦政府在三权分立的制度下权力也有限,政府花钱需要国会通过,法院可以停止总统的命令,各个州也一般都各自为政。再加上民主党对特朗普恨之入骨,去年下半年特朗普的大多数精力都用在对付民主党的弹劾。今年度过了弹劾难关的特朗普刚想准备竞选,对于疫情一直不够重视,觉得是个中国的问题。同时,美国的老百姓对国外的事情一直都不关心,这是美国的常态。

《财经》:当初在美华侨把全美国大量库存口罩都寄到中国,难道也没有引起美国人的重视吗?

黄海涛:没有。在中国武汉疫情最严重的时候,除了美国的爱国华裔华侨高度关心,全力捐款捐口罩,很多美国人都不了解也不知道有这个疫情,也不介意在美华侨把大量库存口罩寄到中国去——这也是造成目前美国口罩供应紧张的原因之一。

一般美国老百姓也不关心或是不看国际新闻。美国新闻一般以国内政治、华尔街、体育、娱乐界和地方新闻为主,当地的新闻比国际新闻比重要多很多,前一阵美国新闻的重点之一是黑特朗普,美国新闻界多数都不喜欢这个非常不传统的共和党总统。

在美国疫情不严重的时候,特朗普即使想早一点认真防疫起来,也一定会被新闻界和民主党取笑,而且也不会被大多数美国人重视。如果他早一点宣布紧急状态,舆论界和老百姓肯定会骂声一片。当然,特朗普总统也绝对不是高瞻远瞩、排除众议的大公无私的政治家,所以他只能一直旁观,发一些不关痛痒的推特,错过了美国防疫的最重要最可贵的黄金阶段。

《财经》:既然特朗普政府对疫情防控疏忽和轻敌,导致美国疫情发展到目前这一步,为什么特朗普支持率却在上升?

黄海涛:美国的特点是,在国家有灾难的时候,民众都会站在总统这边。上次我们看到这个现象是2001年,本来小布什支持率很低,但是“911”以后支持率飙升到80%以上。其实他也没做什么,就是因为美国人民认为国家受到袭击,一旦国家进入紧急状态,民众都会站在总统后面。所以虽然特朗普总统在刚开始的时候犯了错误,但是支持率仍然很高。

“人性的光辉在民众的危急时刻处处闪现”

《财经》:最近消息说,特朗普称美国只要不因这个病毒而死亡10万人,就是幸运的。您怎么评论这个观点?

 黄海涛:我个人认为,这个数值偏高了。特朗普会把问题说得严重一些,但是我估计应该不会有这么高。

《财经》:美国这么多病例,是否和诊断标准有关?无症状感染者比例有多大吗,危险性大吗?

黄海涛:中国一直统计的是新冠肺炎,美国测试的是新冠病毒。美国只要测试的病毒阳性,都算在统计数字里面。美国的病毒测试是世界上最领先的。目前病毒测试还是供不应求,每天接受测试的人是世界上最多的。美国的病例不是国家统计,而是由霍普金斯大学医学院统计各个医院报过去的数字。无症状感染者的比例还不好说,现在还没有足够的数据,所以不能下结论。如果比例大的话,危害性肯定会很大。

《财经》:美国一般民众如何看待这次公共卫生危机?据您了解,美国是否出现了社会性恐慌?

黄海涛:美国是一个比较独特和非常自由的社会,没有统一的观点,没有统一的认识。民众对于政府一般是一种不信任状态。美国的新闻界也大多数时候更愿意报道政府的丑闻,不和政府穿一条裤子。同时美国民众也不太愿意相信新闻。所以这是一个非常复杂的也非常有意思的社会。

在我行医的美国得克萨斯州,不少老百姓平时都觉得得州就是整个世界了,一半以上的得州人一辈子也不会离开得克萨斯州一次。在这样一个环境下面,只要一个危机不影响到这个州,一般的民众都不会关心。在 3 月 13 日特朗普总统宣布了全国的紧急状态之后,得克萨斯州的各大城市和各个郡也前前后后开始宣布紧急状态,很多民众在这两周里才意识到这次公共卫生危机的严重性。

《财经》:一些自媒体纷纷传播消息说,美国出现了抢购现象。

黄海涛:一些当地美国老百姓第一反应是去超市买卫生纸、枪、弹药、鸡蛋、牛奶。不过超市和其他店铺很快就恢复了供应,因为这些缺货都是暂时的恐慌造成的,并不是真正的供需问题。股市的狂跌让很多美国民众开始了真正的恐慌,这种恐慌在大城市里更严重一些。但是,美国民众的整体素质还是非常不错的,除了少数极端分子,大多数民众还是很快适应到了新的紧急状态,并且开始做自己的贡献。

表面上对政府或是总统不关心的民众,在灾难面前是非常团结和爱国的。全美有 4 万多名医护人员最近志愿到纽约去参加医疗救护。他们中有全科 医生、护士、麻醉医生、呼吸治疗师,外科医生,心理医生等,不少已经退休。美国的退休年龄是 65 岁,但不少医生会到 68-70 岁才会退休。也就是说,这些志愿人士大部分都是高危易感人群。

和中国支援湖北武汉的医疗人员一样,人性的光辉在危急时刻处处闪现:淡定从容,感恩守护。和中国国内不同,美国的医生和护士都是比较独立的群体。特别是美国医生,大多数是独立行医的,尽管没有领导的压力,也没有赴险之后的表扬嘉奖,他们的行动完全是每一个人的自愿选择。为了救病人,为了纽约和整个美国的安危,为了信仰,为了自己的良心。美国民众的素质可见一斑。

《财经》:美国是一个以私有制为基础的资本主义国家,政府手中的资源有限,在应对这样的危机时有困难吗?

黄海涛:表面上看起来非常自由散漫,一旦有了举国的共识,美国的生产潜力和全国动员能力是巨大的。例如,二战爆发后,美国全力开动生产机器。二战期间,美国的工业产值一度达到世界的 40%以上,钢铁产量占世界的 64%,石油产量占世界的 70% 以上。从 1941 年日本偷袭珍珠港开始到 1945 年日本投降的不到五年里,美国一共建造和下水了 151 艘航母,这充分体现出了美国强大的生产潜力和动员能力。

没有任何国家是孤岛

《财经》:作为专业人士,您如何评价中国的防控措施和成效?

黄海涛:我们这里对中国的防疫,都是间接听到的消息,或是根据美国新闻的报道来理解的。总体感觉是,由于政府部门或地方官员最初没有及时采取行动,导致病毒蔓延。但是中国政府亡羊补牢,动用全国资源去支援重灾区。很凑巧的是,这次正好碰上了春节,政府可以顺势延长假期,让所有人待在家里。这样在一个 14 亿人的大国,全国都“休克”了几个星期,有效的抑制了疫情。这种做法,欧洲、美国和亚洲的其他国家都是不可能复制的。中国把全国的资源用在重灾区,又有世界第一流勇敢无畏的医生护士,这才将疫情有效控制在湖北。我作为一个美籍华人,为中国的防控成就感到无比的骄傲和自豪。

《财经》:在您看来,这种传染病在美国的传播可能什么时候到达顶峰? 疫情什么时候可能结束?

黄海涛:目前有不同的预测,基本都是四月中旬到五月初。比如,得州会在 5 月 2 日之前过高峰期。可能华盛顿,纽约和加州的高峰期会早一些。整个疫情可能要到 7 、8 月份才会逐渐收尾。

《财经》:上海医生张文宏认为,这种病毒可能在冬天卷土重来,您如何评论这种观点?

黄海涛:张文宏是一个非常智慧的医生,我对他很尊重,他的预测有一定道理。因为目前病毒在世界各国泛滥,中国已经不再是一个封闭的国家,如果只是以防守的办法来应对,很难守住国门,因为不可能和全世界一直隔绝,也不可能永远不让自己的留学生和公民回国。希望中国继续巩固抗疫第一阶段的胜利,力所能及的支援世界各国。

《财经》:在全球化时代,没有一个国家可以独善其身。

黄海涛:是的,没有任何国家是孤岛。即使美国在7月底8月初解决问题,也存在同样的风险。这个疫病是全球问题,美国一旦全国动员起来,早晚会研发出来疫苗,并开发出更快速准确的检测手段。全世界的疫情最终一定都会被控制住。

美国多数医生没有时间关心“阴谋论”

《财经》:对于病毒源头,美国医务界怎么看?

黄海涛:关于病毒源头,我们美国同行没有争论,都觉得应该是从武汉海鲜市场开始的。目前为止,大多数美国医生都认为,这是我们在和病毒作战,没有把矛头指向哪个国家。既然传染病已经开始蔓延了,必须全力对付它,我们从来没有想到争辩病毒源头。在美国的华人圈子里,确实有很多争论,有些人对有这么多“阴谋论”很愤怒。但是我觉得这是在小圈子里的争论,美国大多数主流医生没有时间关心这些“阴谋论”。

《财经》:如何评价“群体免疫”的主张? 疫苗可能什么时候面世?

黄海涛:“群体免疫”的代价非常大,会让最弱势的社会群体,包括老人和免疫系统薄弱的人付出最大的牺牲。新冠肺炎病毒的传染性非常强,从武汉到意大利再到纽约,病毒高速传播,会非常迅速地超过医疗系统的承受极限。如果没有外来援助,社会代价会非常惨痛。

因为疫苗的研发至少需要6到12个月,目前为了能够拯救更多的病人,我们正在积极地寻找有效药物。药物只是短期的防控手段,长期来讲,让社会获得“群体免疫”才能彻底阻断病毒的蔓延。但是只有在高效廉价的测试手段普及和拿到疫苗之后,“群体免疫”才能以比较人道的方式实现,目前“群体免疫”的代价太大了,是不可行的。

《财经》:也就是说,必须有了疫苗和快速检测手段,才有可能在全球范围内抑制这个病毒?

黄海涛:对。现在美国有 35 个公司和大学研究院所开展了新冠病毒疫苗的研发工作,至少有 4 种疫苗已经通过了动物实验阶段,3 月 16 日,第一个疫苗已经在西雅图的几个病人身上开始了临床实验,研发这个疫苗的公司已经在为大规模生产做准备了。美国政府也会快速通过疫苗审核。一般估计可能会在 6 到 12 个月内面世。

 前天有一个好的消息是,Abbott 公司开发的快速诊断系统被 FDA 快速批准。机器只有几斤重,可以用于各种场合。只需要病毒阳性5 分钟出结果,阴性 13 分钟出结果。几周后公司预计一天可以生产 出仪器测试5 万人次。配合这个公司原有的检测系统,接下来的数量可以达到一月测试 500 万人。这个技术在世界上这是最先进的,没有之一。

如果能够让全世界都分享到快速的检测手段和疫苗,疫情才有可能控制住。只有这样,每个国家才可能不让疫情卷土重来。只靠“闭关锁国”式的防守,是不可能阻止病毒蔓延的。

《财经》:作为一种新型病毒,新冠肺炎病毒会不会像 SARS 一样消失?假如长期存在,人类应该如何应对?

黄海涛:这种病毒比 SARS 要更狡猾,更具有传染性。只要具备了高速,高准确度和廉价的大规模检测手段,再加上有效的疫苗,新冠肺炎病毒是绝对可防的。理论上,它和天花病毒、SARS 病毒一样是可以消灭的。即使这个病毒长期存在的话,高效廉价的检测手段和大规模使用疫苗,可以让它对人类的危害和对日常生活工作的干扰降到最低点。